读李白：别有天地非人间

马远《高士观瀑图》

李白的七绝，也是脍炙人口。李白是歌行的高手，七绝就是小型的歌行。李白的七绝，也体现歌的感觉。

李白乘舟将欲行，忽闻岸上踏歌声。

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伦送我情。

《赠汪伦》这首，写得非常任性，就像随口唱的一首歌。汪伦就是一个普通人，是李白的粉丝，桃花潭这个地方离牛渚不远，大概李白在牛渚怀念过他的偶像谢尚，在这儿又遇到他的粉丝送他。他把自己的名字和汪伦的名字都写到诗里了，这是很少见的，等于这首歌专门是我李白送给汪伦的，别人都不能唱了，就好像打了个防伪标志，版权专有，别人都不能用了。当时的歌还没有版权意识，本来是唱来唱去的，李白这么干是给了汪伦很大的一个面子。这是这首诗比较新鲜的地方。

至于说跟汪伦感情深，那也没多深的。不能他说“深”字，你就认为是深。这是应酬里常用的抓哏的手法。

孟浩然去南京，他也送了一首歌，《送孟浩然之广陵》。广陵就是扬州，但是唐人说的扬州，范围比较大，不仅是军事重镇，而且离南京很近，跟南京其实是一个整体。说起广陵，就想到金陵，就想起六朝金粉。实际上，唐人有感情的还是南京，因为它是六朝古都，发生过那么多风雅的事，产生过那么多诗。虽然这时候江南开始没落了，但是南京是唐人的精神故乡。今天有人不理解，为什么扬州被写得那么有诗意，其实扬州还是借了南京的光。

故人西辞黄鹤楼。烟花三月下扬州。

孤帆远影碧空尽，唯见长江天际流。

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，是个很优美的形容。在一片繁花开成了彩色的烟雾的季节，你顺着长江向东，要到扬州，我们诗人的精神故乡去了。我站在黄鹤楼上，目送着你的船远去。

“孤帆远影碧空尽，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推出一个形象，但是不仅是形象而已，这个画面的背面，是李白的目光，目送着友人顺江而下，直到船看不见了，消失在天边，只留下一片碧蓝的天空，长江还像刚才你走的时候一样流着，江水上却再也没有你的船，只有空的江水，不管不顾地追着你，向天边流去。写送别友人的深情，这才叫深情。

临时把“桃花潭”“汪伦”的字眼抓来，说因为桃花潭深，所以你的感情深，这叫抖机灵，不叫深情。看着你走，但是不说，只说我眼里的风景如何，这才叫深情。

其实这个动作，李白也是模仿谢朓的。这两句是从谢朓的“天际识归舟，云中辨江树”点化出来的，这个看着友人走的思路，跟谢朓是一样的。李白又进了一步，把“识”和“辨”的动作也抹掉了，把观察者的目光隐藏起来了，就显得更含蓄一些。但是，观察者的目光总还是在的。当年的谢朓，也是站在长江中游的竟陵，目送友人往南京去的。李白这个模仿很敬业，他写这句的时候，一定是想起了谢朓。

《山中问答》写的是个人情志，很有仙气。

问余何意栖碧山。笑而不答心自闲。

桃花流水窅然去，别有天地非人间。

一般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到山里来隐居、来修仙，对此，我没有兴趣解释，“笑而不答心自闲”。这才是真的道家。道家的精神就是，爱信信不信滚，不要打扰我飞升。所以我说，市场上凡是有“白话庄子”这样的书，一般来说都不靠谱，如果真是庄子的信徒，是不屑于把《庄子》翻译成白话的。

我不回答，只有“桃花流水窅然去，别有天地非人间”。这是用的刘阮寻天台的故事。传说东晋的时候，刘晨和阮肇两个人，到天台山里去游玩，就是孙绰《游仙诗》写过的那个天台山。他们两个人在天台山里，果然遇到了仙女，仙女的洞口有一株桃树。与仙女有过一番交往之后，他们回到了人间。第二年再来找的时候，洞口还在，桃树还在，洞前的流水还在，仙女却不见踪影了。这个故事告诉我们，仙人和凡人是两个世界，就算偶然相遇，也不可能在一起的。

后来陶渊明写《桃花源记》就受此启发，跟这个故事模式很像，写一个打鱼的，迷了路，沿着溪水走，看见了一片桃花林，在桃花林的后面，有一个村庄，这个村子的人是逃避秦朝的战乱，到这个深山里隐居的。后来这个打鱼的回去了，一路做标记，回去以后马上带着人，按照标记再来找，但是找不到那个村子了。很神秘。

李白用这个典故，我不和你说话，只有桃花和流水和你说话。他自寓身份：我就是天台山的小仙女，就是桃花源的隐士，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我不想让你理解，也不屑于让你理解，明年你再来，大概也见不到我了，反正我们仙女不需要良心。

李白在写这么仙气的诗的时候，其实也正在过着甜蜜的世俗生活。他这时候隐居在安陆，说是隐居安陆，其实就是住在老丈人家。他这时候的老丈人，就是前宰相许圉师的儿子。李白能被许家看上，说明他还是士族很看重的人。李白对许氏夫人的情义也是很深的。

许家没那么急功近利，不逼着女婿上进，李白可以安然地住在安陆，对着“碧山”，陪着许氏夫人，“心自闲”。他栖息的地方不仅是清修之所，更是美好的桃花源。陪伴他的许氏夫人，或许正是桃花洞中的仙女。

这首诗写的就是李白的个人经验，表现的就是文士的气质，已经没有什么乐府的痕迹了。

（本文摘自《张一南北大国文课：唐代文学篇》）